2016年1月2日 星期六

崇拜帶來的空洞與愛的所能補─陳昇跨年演唱會第二十二年

一面捲著金黃彩帶,一面想一些事情。

陳昇的跨年演唱會,我大概是2008跨09年第一次去看,除了09-10的那次跳過之外,直到今年是我參加的第七年陳昇跨年演唱會了。一年見陳昇一面,每一年他都老了一點。有一年他的媽媽死了,那一年每一首歌都悲。連他習慣喝的紅酒都換成了白酒。

今天我坐到第一排,而且是靠走道,大多數時刻我離歌手的距離比他的吉他手還要靠近。因此可以跟著他唱,同時又有一點點想像中的眼神和表情交流。原本我以為,這會是一場非常愉快的體驗。然而,坐得近了,卻看到了很多遠距離看不到的表情。那些表演的縫隙間,我看見一位熱愛唱歌的人,並不那麼熱愛觀眾和舞台。這二十二年的跨年,是他的工作,在觀眾區一邊走一邊唱,被歌迷包圍的時候,他開玩笑邊走說:「不要這樣,叔叔在上班。」

陳昇一面走,一面唱,在一首歌唱完的時刻,剛好走完一圈回到台上。他知道這個場地跟歌迷和自己的能力與限制,游刃有餘地完成一段又一段的表演。

我坐得太近,當他對著觀眾搖屁股的時候,我看見他肚子上盲腸開刀的疤。我看見他掃射但是封閉的眼神,我看見自己對他的崇拜,有一部分來自我內心的空洞。而身為歌手,他沒有將觀眾對他的崇拜納入自己的表演和生活之中,不知道是他是一開始就不看重那些,還是多年來慢慢看淡了。聽歌的是傻子,唱歌的是瘋子。我坐在第一排,沒有階梯,卻像是突然踩空了,崇拜者的空洞感在我身上被放大。

他走到我面前來唱歌,眼神對著遠方,我幾乎可以聽見他麥克風收音之外的本人的聲音。我們一起唱著《鼓聲若響》,在不到兩公尺的距離內,但是我卻不敢對著他唱,彷彿一對上眼,我生活的歌就會被他沒收回去。那是他的生活,那是他的歌,我怎麼可以唱呢?

崇拜的心情很糾結,一面期待著被賜與什麼樣的親近互動和禮物,如果獲得了那些,彷彿就能填滿內心的空洞,被認可,成為跟他一樣的創作者,能夠像他那樣任性度日,歌唱,逃避。但整個演唱會場裡,有太多崇拜者,大家都將熱切的眼神投往同一個人的身上,出於自身的劣根性,我突然覺得自己不那麼嚮往了。

偶像獲得崇拜,獲得很多湊上前來的空洞,如果只想要試著填補那些來自觀眾或者崇拜者的空洞,反而會使自己被吞噬。從另一個方向出發,人如果追求著想要成為誰的偶像,也是在為自己找這些空洞。

坐在台下的我,總是一聽到前奏,就知道那是甚麼歌。總是一字一句,跟著歌手唱。總是一面高歌一面踏著節奏,唱那些他已經唱不上去的高音,彷彿我才是陳昇,或者說我心裡的陳昇才是陳昇。然而我認識的是他的作品,感受到的是他的表演,卻無從得知在那表演之後的本人。他對自我的認知,和我對他表演的投射(即便是上面幾段的描述我想也都是投射吧。),是兩重完全不同的想像。而這兩造之間的落差,在第一排的座位上,變得非常明顯。我終於明白自己的內在的空洞,再也不能單靠著崇拜偶像來填補了。

偶像崇拜是人們在成長時期一個很重要的學習機制,成長中的人們會將偶像的內在架構,包含價值觀、行為、外型,納入自我的內在架構之中,試著讓自己變得像那樣的人,好安撫對自己的不確定感和對生命的種種迷惘。有些人接觸了信仰,跟隨活佛、師傅、教會各種宗教偶像;有些人接觸了山林,跟隨自然四季,在溪水與石頭之間聽到自己的聲音;也有人跟著音樂走,那些自己唱不出來的自我,被歌手點擊喚醒;更多人讀到某一本書,某一句話,從此就成為某人的書迷。

但是不管是什麼樣的偶像,跟隨久了,某些懷疑也在自己身上浮現。我就算唱他的歌,我也不會成為他。我就算相信山,我也不會成為山林的一分子。如果我不斷地想要成為自己不是的人,就是在為自己製造出更大的空洞。

那該怎麼辦?

我看見新寶島康樂隊的阿VON今天整場臉都臭臭的,我看見左小詛咒跟陳昇對唱,我看見老恨情歌樂團重新登台,每一個樂手都老練地奏樂,精準但是放鬆,自信且不自戀。他們享受著一起演奏的樂趣,他們懷念地彈奏自己寫出來的樂句,他們是自己,並不崇拜彼此,他們是朋友協助彼此。貝斯手趙家駒在低頻、吉他手陳傑漢在高頻、鼓手阿文掌握著節奏,後來上台的黃振榮和楊騰佑也都是老吉他手,在他們的手中,吉他的音色又有不一樣的生動臉孔。明明是同一組樂器。

坐在第一排,我看見了自己偶像崇拜的空洞,卻發現能夠填補的那空洞的,可能是某種更深層的互動關係,可能是透過某種合作來補彼此的不足。有科技的協助,樂手當然可以獨自完成一首曲子,但是低中高頻不同樂器的合聲和協奏是無法取代的。獨自走路,當然有一種寂寞的樂趣,但一起散步一起經驗同一段路,背包分攤不一樣的裝備,不同的眼睛看見不同的風景,那種友誼或者愛情,是無法取代的。

崇拜偶像有其必要,但是與愛著周遭的人可能更重要。崇拜也許能提供一種遙遠的方向感,但真正能填補內心空洞,也許是座位上陪著一起來聽歌的人,或者是一起踏上旅途的伴,一起創作與辯證的同事,或承受同一份分離和為相聚時刻感到歡喜的另一個人。

終於坐到了第一排,才發現了崇拜帶來的空洞與愛的所能補。捲完今年跨年時刻從舞台上噴出來的金色彩帶,覺得自己又前進了一些。即便還是喜歡陳昇,寫這篇也依然出於偶像崇拜,但明年,可以不必坐那麼前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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