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2日 星期三

迷草餅與少年魚


從野草星帶來的迷草餅只剩下最後半個了。

迷草餅是由一種多汁的柔軟小草搗碎之後,混著一點麻醉糖揉合而成的褐色小餅。它的口感像麻糬,草香清爽嚼起來像含著春風在嘴裡。因為加入了麻醉糖,食用迷草餅能帶來幻覺。這是星際旅人的常備食物(或者說是藥品也可以),只要咬一口,閉上眼就能夠看見家鄉的幻影。

在我離開野草星之前,我的摯友老A 對我說:「旅途中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就算不喜歡,還是預備著吧。」說完他就硬塞了一塊迷草餅給我。我向來厭惡這種帶有逃避性質的麻醉品。

也許該怪老A 烏鴉嘴,到地球沒多久,我的飛船就被偷走了。那陣子我什麼都不能做,哪裡也去不成。就像掉了護照和機票,一旦察覺自己回不了家,便完全沒辦法享受旅程。喪失了終點,流浪了起來。

流浪不是指不洗澡,不換衣服,流浪是一直一直殺時間。我把月曆的小格子當成刮刮樂,一天一天刮開,裡頭其實什麼都沒有,卻還是不斷地懷抱著希望,希望能夠發生一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希望能夠,中獎。有時候我一面刮開這一天,一面幻想我的門外站著一位美麗的野草星女孩,我一開門她就會對我說:「嘿,來做吧。」當然,這種無敵大獎從來沒有發生過。最好的情況是,刮開一天,中了最小的獎,做莊家的時間大神便會問我:「要不要再刮一張?」我說好,把手上刮爛的一天還給祂,換來一天新的,然後繼續一天一天刮下去。一面期待著,一面抱怨怎麼什麼都沒得到,直到時間的盡頭。

就算悶得心煩意亂,我也不會去碰那塊迷草餅。我會去河邊散步。我住的城市河水灰灰的,像烏雲一樣。因為是寬廣的下游,即使水流動的速度比我的走路要快上許多,水面仍非常平靜。偶爾會有一兩條魚跳出河面再啪咑落回河裡,只有那種時刻我才會感覺到河水是活的。不知道那些魚是為了什麼要跳出來,對用鰓呼吸的動物來說,離開水肯定是一件非常窒息的事情。為什麼要這樣自找麻煩呢?

偶然在網路新聞上看一個詞——「抓茫」,那是一種在少年人類之間流行的窒息遊戲。詳細方法還是不要說明比較好,總之,當缺氧的大腦再次獲得氧氣的瞬間,人類會獲得無比的舒鬆感,產生茫酥酥的幻覺。那則新聞就是關於好奇又無聊的少年們互相慫恿,集體抓茫,結果有人丟了小命。

少年的本質就是不知死,寧可不要命也不要無聊。所以我猜那些跳出河面的魚,都是少年魚吧。少年魚A 對魚B 說:「跳上去好刺激,你看!」魚A 說完就拍動尾鰭跳出水面,落水以後喘吁吁地對魚B 炫耀:「我死過,又回來了,換你。」魚B 鼓起勇氣,吐了兩個泡泡就跳出水面,結果飛得太高摔在沙洲上,被一隻走運的大白鷺撿屍了。目睹同伴死亡的魚A 終於知道青春並不無敵,戒掉了跳水。這就是殘酷的魚類成年禮。

為了讓自己遠離那塊迷草餅,保持分心,我需要朋友。我開始與地球的少年們來往。這些少年很懂得如何殺時間,他們沒有目的,沒有誓言,沒有一定要怎樣,整天玩在一起。

他們帶我去網咖,一坐來就能殺掉三小時。雖然我每場遊戲都輸給他們,但只要還可以玩下去,我就不覺得自己輸給了誰。結果我玩上癮了,好幾次都要少年們陪我打通宵。到後來反而是他們先說:「我投降,讓我回家吧。」

有時候我們到清晨才推開網咖的玻璃門,天色灰藍,網咖對面的豆漿店冒著白白的蒸氣,少年們全身都是二手菸的味道,像幾隻煙燻雞腿一晃一晃走在馬路上。到了路口,幾個人揮一揮手,各自回家去了。我買了杯豆漿,走到河邊去吹風,散一散身上的菸味。

一個人呼吸,身體終於感到疲累,少年們離去的身影在我身上扎了好幾個小小的洞,風一吹便發出咻咻的聲音。隨著說再見的次數增加,這些破洞越來越多,留不住的東西越來越留不住。少年們遇見了生命的新目標,學業、愛情、家庭,誰都不敢再濫殺時間了。少年們匆匆地前往下一個地方赴約,不再少年,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個野草星人,不屬於地球。

少年們成年以後,我找不到新的朋友,某天終於拆開了迷草餅的盒子。切下半塊,細細地咀嚼出麻醉糖的甜味。吞下餅沒多久,我的頭開始發燙,我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向內塌縮,我的身體變成一件鬆垮垮的布偶裝,我一面想「這就是迷草餅的藥效啊!」一面閉上眼,讓小草的香氣領我回野草星。

閉著眼,我想起故鄉摯友老A。小時候我們躺在草地上唱歌,玩遊戲。我們愛比較,比誰尿得遠,比誰挑的石頭圓,比誰的夢怪,比誰的膽子大。少年時期,我與老A 每次見面前都要來一場狩獵競賽。只要在草原上聞到對方的氣息,匿蹤與追蹤的遊戲便展開。規則是誰先偷偷摸到對方的背,誰就贏了。有好幾次我們明明就離得很近,卻看不到彼此。分不出勝負,又沒有人願意投降,結果搞得整天都在互相揣測,僵到最後沒辦法見面。想想我們真是一對蠢朋友啊。



我出發的那天,老A 也駕駛飛船離開野草星,一個人旅行到宇宙的另一端。不知道他所在的星球下不下雨,有沒有結交新的朋友。他肯定帶了很多迷草餅在身上,吃到分不出現實與幻境了吧。

迷草餅的效果又更加深入了。我的靈魂彷彿縮成一顆龍眼乾,與我的軀殼完全分離。我回到家鄉的大草原,恆光星落到草平面以下,天空轉為黑紫色,原本柔軟的野草收起葉面,豎起來,變成一把又一把銳利的劍,如果再不離開,我就會被困在劍草原裡一整晚。我還沒找到老A,只好站在原地大喊:「我投降,讓我回家吧。」這時候老A 才像以前那樣,嘿嘿嘿地從我背後冒出來。他說他只是想看看我投降的蠢臉,才在旁邊默不作聲這麼久。最後他說「流浪結束了,我們回家吧。」

清晨時分,我從幻覺中醒來,感覺像是摔破了一個最喜歡的杯子,非常失落。

我恍恍惚惚地出門,走到河邊,爬上橋,河水像烏雲一樣灰。我試探性地丟了一顆石頭到河裡,模擬墜落的情形,然後打開盒子,把最後半塊迷草餅放在掌心,對它說,「就是今天了,親愛的小迷草餅,我們回家吧。」張口前再看它最後一眼。

忽然間,河面又傳來一聲噗咚。不是石頭,不是迷草餅,也不是我,是不知死的少年魚又在跳水了。看見牠們啪噠啪噠的蠢樣子,我全身上下的孔洞才終於鬆開,一陣暖風吹進我靈魂的死角,驅除了那股失落感,我的心神變得輕盈明亮,好舒服。這次才是真的醒來。

太陽出來以後,我把最後半塊迷草餅收回盒裡,下橋隨便在河邊走一走,決定去豆漿店買個飯糰吃。這就是我說的,中獎了,而且是最好的小獎。

我得到了全新的一天。

BIOS Monthly 2016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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