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5日 星期四

蝸牛




「要升三年級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小學二年級放暑假前鬈毛歐巴桑班導師這樣告誡我。

學校有很多麻雀,圓滾滾的棕色鳥兒在青綠色的草坪上跳來跳去。飛機轟轟經過,麻雀們嘰嘰喳喳散開。我常望著窗外思考,如果我的反應跟麻雀一樣快就好了。「六號!六號你又在發呆,老師剛剛講到哪?」看我支支吾吾反應不過來,老師下令:「到後面罰站,不要擋到同學聽課,走快點。」

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什麼時候才會變快呢?

一天下午大雨剛過,老師說把地板拖乾就好,我拿乾拖把亂揮一通就認定自己完成了工作,出去追麻雀。我果然很慢,把麻雀都嚇飛了一根毛也沒抓到。但我在草叢裡發現了比我更慢的生物,小蝸牛。

小蝸牛的殼很薄,顏色像指甲一樣透明中帶著一點淡黃,柔軟的身體在葉子上蠕動,觸角末梢有兩顆小眼睛,眼睛底下還有一對像鬍子的觸角。

盯著小蝸牛爬和看著雲飄一樣有趣,每一秒都以為牠們沒在動,要到下一分鐘才會發覺牠們已經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了。真像在變魔術。如果可以像蝸牛一樣緩慢移動,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時候一定不會被抓到。

雲太高了我摸不到,但我摸得到蝸牛。上課鐘響前我抓了一隻小蝸牛回教室。

掃地時間之後是班會和作文課。我把左手藏在桌面下,讓小蝸牛待在我手掌心。我告訴牠安全了,可以出來了,牠就從半透明的殼裡伸出兩隻眼睛,左探右探。牠一定覺得這片五爪葉子很奇怪,怎麼會熱熱的,聞起來一點都不好吃。牠揹起殼往外爬,想逃出我的掌心。

蝸牛的肚子觸感冰涼,雖然牠爬過的地方會留下鼻水般的黏液,但因為牠跟我一樣慢吞吞,所以我喜歡牠。我讓牠爬過我的生命線、智慧線、感情線。當牠爬到我虎口時,我把手掌翻過來讓牠爬到手背上,當牠爬到我手背的盡頭時,我就再把手掌翻回來讓牠兜圈子。

「六號!你又在底下玩什麼?交出來!」糟糕,被老師發現了。我趕緊把雙手藏進抽屜甩掉小蝸牛,再抓一塊檸檬香水橡皮擦代替。老師說:「手伸出來我看。」我照做。老師說:「橡皮擦也能玩,放到講桌上,放學再來領。」我照做,蒙混過關。

閃電,雷聲,放學前忽然又下起第二場大雨。一些同學摀著耳朵,另一些看起來很興奮。雲幾乎壓在樹上,池塘的水都在跳舞,麻雀躲進樹裡,大小蝸牛四處爬行。牆壁上的方形廣播傳來訓導主任的聲音,他要老師們把低年級的小朋友留在教室,等到雨小一點再一起放學。
大家把收拾好的書包放在桌上,乖乖坐著等雨停。我坐得直挺挺裝乖,一手搭著書包,另一手卻忙著在抽屜裡打撈,小蝸牛不見了。

還沒找到牠雨就停了,老師把大家趕去走廊排路隊,我只能放棄搜救。

回家的路上陽光穿過雲照在街口,大雨洗過的空氣聞起來很香,樹葉都亮亮的。太陽一點一點切到堤防,走得比蝸牛還慢。我的影子被拖得好長,像個大人。我穿著藍色小短褲,看著自己細細的腿毛發著金光,我告訴自己:「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

過了個週末我一進教室就先檢查抽屜,小蝸牛還在裡頭,原來牠掉到課本後面去了所以我才撈不到。同學們陸陸續續到校,老師抱來一疊生字本坐在辦公桌前批改。我將蝸牛殼輕輕拎出來,放在淺淺的筆槽裡。牠的殼口結了一層薄膜,外殼看起來乾巴巴的。希望牠還沒死。下課以後我得趕快把牠送回草坪去。

下課鐘響,班上最常欺負我的小流氓發現了我桌上的小蝸牛。

「這個死了啦!」小流氓用食指和拇指捏著蝸牛殼,放在耳邊搖,假裝在聽聲音。我拿出所有的勇氣對他吼:「還我,不然我跟老師講。」小流氓罵了聲幹就把蝸牛殼往地上砸,接著一腳踩了上去,他像大人踩熄菸蒂那樣,在蝸牛身上扭一扭腳,然後抬起腳檢查成果。蝸牛殼像破掉的糖球,糖衣碎成一片一片沾在濕濕亮亮的爛肉上,微微抽動著。「還你啦。」小流氓說完就走出教室。

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抓蝸牛。

升上三年級,新教室、新老師、新同學、新課本,看不懂的字變得更多,生字本的格子卻變小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腦袋裡有個聲音警告著我。

但三年級對我來說最困難的部分不是考卷和作業,而是要跑八百公尺的體適能測驗。

新的班導吹哨,全班男生同時起跑,才過第一個彎道我就落後了。草坪上沒有麻雀,蝸牛躲在樹蔭下休眠,我肚子痛得像腸子打結,喉嚨乾得像被三秒膠黏到。剩下來的三圈半我只好慢慢走完。好幾個男生在超過我一圈的時候都送我一句:「胖子加油啊!」

女生們要等我跑完才能開始測驗,全班同學都在終點催我,大喊著:「胖子──加油,胖子──加油,胖子胖子胖子──加油加油加油。」跑道變成一隻巨大的手掌,好不容易爬到了盡頭,結果翻過一圈還有一圈,一次又一次的體適能測驗。

從八百到一千六百公尺,從國小到高中畢業,每次起跑我都以為自己有所成長,可以擺脫墊底的慘況,但我始終保持最後一名。後來我放棄了,乾脆都用走的,同學也懶得為我打氣,女生在樹下乘涼,男生在籃下搶球,只剩拿著碼錶的體育老師一邊抖腳一邊等我。

升國三的開學體檢,我是保健室裡的重頭戲,排在我後面的幾個男生似乎在打賭,他們好奇我這巨大的身體到底有多重。

我脫下鞋子、襪子,摘下手錶,把口袋裡所有能增加重量的東西統統掏出來。空氣凝結了,大家都在等我開獎。老人百歲就叫做人瑞,我破百公斤的話,會變成什麼呢?

我背對著體重計,腳跟碰到金屬秤台的時候覺得冰冷。我併攏腳掌,以為將重心往後移就能讓體重輕一點。指針來回震盪發出卡通裡才會聽到的彈簧聲。那根針繞了世界一圈,戳中了一個數字。離我最近的A同學瞪大眼睛,在他後面B同學張大了嘴,體育股長報出我的體重,學藝股長負責把數字抄錄在我的表格,三公斤,不對,是一百零三公斤。嘴最賤的D同學大喊:「神豬!神豬!神豬出爐啦!」C同學對A說:「你看,我就說吧,他一定破百。」
我步下體重計,穿上鞋襪,戴回手錶,假裝沒事。我想起媽媽說過,「別理他們,讓對方覺得無聊,他們就不會來欺負你。」我要藏起自己的沮喪,否則神豬的綽號將黏著我直到畢業。

那幾天我故做開朗,好像破百公斤是一件比考試滿分還驕傲的事。我請同學喝福利社紅茶,跟遇見的每個人打招呼。我學會自嘲,拿自己的身材開玩笑,跟女生講話時耍笨,跟男生打球時故意跌倒。我躲進殼裡,扮演緩慢又可愛的角色。我是蝸牛,不是神豬。

蝸牛演化出螺旋狀的殼,為了躲進迂迴的居所牠必須放棄原本的左右對稱的身體,扭轉成另一種樣子。螺旋內側的器官因為受到擠壓,不斷地退化直到消失,原本呈現直線的腸道也扭了大一圈,就連神經和各種臟器的位置都因此改變。蝸牛的身體從胚胎時期開始扭轉。牠們一生注定佝僂,只能緩慢前進。

那陣子我後頸的皮膚開始增厚發黑,浮腫且布滿裂紋,無論我怎麼刷都刷不乾淨。一天午休時間,我暗戀的女同學怯怯地問我:「你洗澡的時候有洗脖子嗎?」那天晚上洗澡時,我拿菜瓜布搓脖子,搓出血來,以為這樣就可以換膚,但隔天結痂之後顏色反而更深,膚質變得更粗糙。後來我才在報紙上讀到,那叫做黑色棘皮症,是胰島素過度分泌刺激局部皮膚造成的黑色素沉澱。

每次有人問我為什麼你脖子這麼髒,是不是沒洗澡,我就會引述那篇醫生寫的文章,用專有名詞將這個徵狀從我的性格裡切割出去,告訴他們我不髒,我的身體本來就是這樣。

蝸牛的嘴裡有一萬顆牙,牙齒長在舌頭上,牠們用舔的,用刮的,把葉子磨爛送進胃裡,食物經過螺旋的胃,螺旋的腸,再螺旋地排泄出來,牠們一圈一圈長大。

我餓也吃,不餓也吃,一圈一圈發胖。大學畢業後的兵役體檢,我終於達到一百二十公斤。以後再也沒有體育課,再也沒有體適能測驗,再也沒人能逼我跑操場了。我應該要吃一頓好的,大肆慶祝才對,結果體檢完我反而非常失落,忽然想跑步。

我回到我的國小校園,操場的樣子完全沒變,但看起來比以前小很多。晚上十點,操場熄燈,瞎聊鬼扯的歐巴桑喊起孫子,赤腳跑步的歐吉桑穿上鞋子,跑道淨空,只剩我一個人。
我跨出右腳,再跨左腳,提起雙手,握著拳頭,左右左右吸吸呼呼。我是隻大蝸牛,我要推開自己結的膜,結束我的冬眠、夏眠、旱眠。我從跑道最內圈起跑,每完成一圈就往外推一個線道。我討厭在原地打轉,但我必須這樣一層一層地揭開自己。我要出來。

沒有人會催我,我可以跑得很慢,慢到能哼歌,「啊門啊前一棵,葡萄樹,啊嫩啊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前爬。」樹上沒有黃鸝鳥,我抓不到的麻雀永遠抓不到,草叢裡有蝸牛,跑道上有我。第四圈。

樹葉發出沙沙聲,一陣晚風吹來,帶走我身上的汗氣。腦袋裡有個聲音對我說:「就要出社會了,你不能再這麼慢吞吞了。」「到底要變得多快才夠!」我反問回去,超過了跑道上童年的我。第五圈。

進入最後最大最外面的第六圈,我仰起頭吸滿氣跨大步全力衝刺。我的脂肪層隨著步伐彈跳拉扯,和肌肉層分離,一股即將脫殼的錯覺驅使我繃緊自己的一切。外面有個更輕鬆的世界,我會有一具更好的身體。最後一個彎道,我一口氣超過了那個口乾腹痛冒著冷汗肥肉抖動心有不甘故作開朗咬牙忍耐的自己。「胖子加油啊!」我聽見自己在喊。

踩過無形的終點線時,我想起那隻被我害死的小蝸牛,那年沒有掉下的眼淚嘩地一聲爆了出來。我沒有阻止小流氓,沒有將小蝸牛好好埋葬,那天我害牠碎在教室裡,卻任由螞蟻分食牠,隔天屍體不見了,我就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躺倒在操場中央,整間學校都是黑的,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我浸在汗水、淚水、鼻涕之中,我的身體在地上拓出一個濕黏的大印子。

也許我一輩子都會這麼慢吞吞吧。

那晚過後我開始減肥。每當我對自己的進度感到失望時,我會想起小蝸牛,我們都需要時間累積足夠的改變,才能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途中那些濕黏的印記,總有一天會曬乾,成為亮晶晶的足跡。

http://news.ltn.com.tw/news/supplement/paper/1060684  自由時報 12月11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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