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3日 星期三

最能舒緩頭痛是西濱



我好想快點跨上機車。快點從車廂裡拿出安全帽,快點轉動鑰匙,左手食指與中指快點拉住煞車,右手拇指快點壓下電發按鈕,電發馬達快點給我轉動發出喀噠的聲響,點火線圈快點送出火花點燃引擎室裡的油霧。快點快點快點!

來了!無數小爆炸在我看不見的汽缸深處爆發,整輛車怠速微微震動著,我點亮大燈,騎上離峰時間的空曠馬路。

我腦袋裡似乎有一塊專門督促我上路的腦組織,每隔一陣子就激烈抽動,那種時候我必須騎著機車翻過山脈,沿著海岸從原本的生活中撤離,不這麼做的話我就會頭痛。而最能舒緩我頭痛的就是西濱公路。

在西濱公路上,白牌機車的速度也可以快起來,加速到違法的程度。騎快車的時候我會想,如果輾到一個大窟窿彈飛出去,降落在砂石車前就完了。一面想著完了完了,心跳一面加速,油門卻逼得更緊,撞上更強的風,安全帽被吹得左右晃動,我的大頭在帽子裡一面搖擺一面大聲唱歌。風是我的敵人,也是我的好同伴,瘋瘋癲癲無比愉快。喔,頭不痛了。

如果我能變成風
從小我就喜歡吹風。我讀的小學在飛機航道下,每次心中有什麼難過的事,只要閉上眼,就可以聽見飛機的引擎聲轟隆轟隆,然後看見校園另一頭的樹開始左右搖擺,由遠至近,榕樹到椰子樹、茄苳樹、阿勃勒再一路晃到教室外面的木麻黃。木麻黃發出沙沙聲響,風溜進窗台,吹進教室,柔柔涼涼地把我捧起來。這樣說雖然有點誇張,不過童年時代的我確實是受到這樣的風呵護,才能順利長大的。

所以電風扇按鈕上寫的「自然風」是很可笑的東西。真正的自然風應該是帶著消息的。樹的消息,雨的消息,鳥與蟲的消息,有種子,有黴菌,有冷有暖的一束氣流,那才是自然風。不過我實在是太喜歡吹風了,就連在家睡覺的時候電風扇也總是對著頭吹。

在家的我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到學校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跟同學相處。雖然有想要當朋友的特定對象,卻常常因為太熱情又霸道而把對方嚇跑。我也沒辦法跟一群人玩,人多的遊戲都有規則,我討厭這些規則,只想照自己的規則玩。如果有人升起最強的防護罩,我就說我有反魔法可以抵消;如果有人對我使用反魔法,我就說我會飛,你碰不到我。我這種賴皮鬼,當然找不到玩伴。

孤獨時我總是面向窗外,希望自己能飛。我喜歡吹風,像喜歡高年級的大姊姊那樣喜歡。(我剛上小學第一個月,高年級的哥哥姊姊會在打掃時間到我們班上,教我們擦窗戶和掃地。照顧我的是一位馬尾姊姊,她對我很好,像溫柔的風一樣。)不管是課中還是下課時間,我經常對著遠方的高年級教室發送心的電波,請大姊姊到教室裡來陪我,我想要她說故事給我聽,我會假裝睡著讓她摸我的額頭。不過回應我的只有溫柔的風。要是我能變成風,就可以飛到高年級教室找大姊姊玩了。

風把我吹進回憶裡,又把我帶回機車上。我越過了台北橋,繞過蘆洲,走堤外便道到八里,把龍米路騎到底,接上了西濱。

西濱路旁沒廁所,沒加油站,在八里與新竹之間沒有必須停下的景點,一上路就起飛了。我追著風乘著風變成風。孤立的電廠煙囪。咆哮的飛機起落。鏽死的鐵捲門。閒著的田。交頭接耳的防風林。風力發電機葉片運轉著,投下巨大影子滑過路面,像一頭恐怖的巨獸飛過。

上橋,過河,下橋,沙岸,岩岸,消波塊,藍白拖,空酒瓶,碎玻璃,廢輪胎,不可以玩水的海,囚禁在鐵絲籠裡的鵝卵石。工區限速二十公里的告示牌,閃爍的警示燈,涵洞,大貨車,一條忽然發狂衝出來的黑狗……一口氣飛越這些就到南寮了。

停下來才發覺手腳都被引擎震麻,脫手套,摘安全帽。進便利商店上廁所。坐下來喝罐裝冰咖啡。暈暈地看著窗外。滑手機,在臉書上發一張照片。再次上路。

在香山濕地遇見了夕陽。停下來看完。大片濕地反射天光,出現雙倍的晚霞。在這樣的夕陽前我立正脫帽,什麼歌都沒唱,安靜地目送。如果沒有太陽的話,整顆地球就不會有生命,搞不好連風都沒有了,所以絕對有必要懷抱崇敬的心目送夕陽入海。

日落後的路都要用趕的了。

經過苗栗通霄電廠,找到連接西濱的小路。從這邊開始,風變得又冷又強硬,讓人覺得身在科幻電影中。

機車是我的登陸艇,安全帽是我的氧氣頭盔,我在文明已毀的星球探險。被遺棄的橋墩下放著被遺棄的沙發,斷了的高架橋是蓋到一半還是拆到一半呢?暗中貼地飛行好寂寞,想要在海邊燒漂流木求救。這時大雨像為了澆熄我的念頭似地降下來。我停車,掀坐墊,拿出臭雨衣,不敢熄火,就怕一熄火再也點不著。扣釦子拉拉鍊,抹掉擋風鏡上的水珠,開遠燈繼續向南,前往東海大學附近友人住處。

前方道路施工中,前方路燈罷工中,驟雨一陣又一陣,雨夜的柏油路像是吸飽了墨汁那麼黑,我昏黃的小車燈真是無用。騎上橋,一陣側風挾帶大量雨水,像一張網子那樣朝我撒來。車身被吹偏,後輪短暫失去抓地力,差一點逃不出那陣惡風。

進入台中清水之前,又遇上施工段落。依照臨時路牌指示繞道,鑽進小鎮,經過一處養鴨池,池塘裡有好幾百隻鴨子像小朵的高空積雲那樣緩緩地流動。

我又停了。掀起擋風鏡,在滂沱大雨中對鴨子碎念:「嘿,鴨子們,人類都滅絕逃到別的星球上了,你們被拋棄所以自由了,快點飛走吧。今後請大量地談戀愛和旅行,充實地生活下去,成為有歷練的鴨子吧。」鴨子們沒理我,緩緩地踢著腳丫離開我面前的水域。這就叫忠言逆耳吧,呱呱呱,我向鴨子們道別,繼續騎。呱呱呱。

騎出雨雲區,脫掉臭雨衣,才發覺自己並沒有立場對鴨子進行勸說。自己的處境跟那些鴨子有什麼差別呢?平白生了一對翅膀,卻因為池中日子還過得去,所以就算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不太好的事,仍繼續假裝努力地踢著水。

呱呱呱。

經過清水,改走台一線到大肚,彎上大肚藍色公路,翻過小山丘,東海大學就要到了。因為提前抵達,所以先騎去望高寮公園看夜景。結果看到的是一大片紫紅霧氣壟罩在都會上空,整座城市變成劇場舞台似的虛構場景。大街上是不是有戀人一面合唱一面跳舞呢?暗巷裡是不是有蝙蝠俠穿著蝙蝠裝,開著蝙蝠車,砰砰鏘鏘地毆打罪犯呢?

停下來頭又開始痛了。我還想要繼續騎,還想要抓著油門,待在路上,撞上風,撞上坑洞,撞上在路邊飛舞的小蚊蟲。甩開腦組織裡的抽痛,享受公路上的自由。

自由是什麼呢?頭髮油膩,手腳麻木的我,站在髒髒的夜景面前想著。是變成風,去找溫柔的高年級大姊姊玩嗎?還是在池子裡悠悠哉哉踢水,搖搖屁股然後成為最新鮮的食材呢?思考的途徑似乎被漆上了滑溜溜的油漆標線,必須要放鬆油門,不然就要失去抓地力,摔個半死了。這個時候朋友打電話來,阻止我繼續想下去。

「喂,到了?」「到囉,哪裡見?」「巷口便利商店。」「好,十分鐘。」我抓一抓頭,扣好安全帽頤帶,朝著朋友家巷口的便利商店前進。

自由是什麼,身為人,你這傢伙在抵抗與逃避的是什麼,即便三天後返回台北的路程同樣漫長,你還是沒辦法想通。你只是一個走走停停的白牌騎士,想要自由卻又耐不住寂寞,也許你需要更長更遠的路,吹更多未曾吹過的風。也許在路的盡頭,會有一間高年級的教室,在那裡你可以真的變成一陣風,有溫柔的大姊姊在裡頭等著。讓她摸你的額頭,也許你就可以永遠不再頭痛。



20180505聯合晚報
https://reader.udn.com/reader/story/7048/312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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