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日 星期一

焦慮是一百萬條黑鯉魚


雙十連假最後一天,我發訊息給人正在國外研習的嚮導朋友湯吉姆(化名/男/二十九歲),問他有沒有毛病借我寫,吉姆斷斷續續回訊給我。

吉姆的問題整理起來全貌是這個樣子的:「我快要三十歲了,怎麼辦?一想到生日愈來愈逼近(還有四個月),就會緊張。雖然知道這只是人造的時間里程碑,但還是會覺得哦哦真的要三十歲了,就開始自我反省──不知道自己這三十年有做好嗎?有活得好嗎?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可以有什麼樣的價值,想著想著就焦慮起來。我並不覺得這份焦慮是什麼壞東西,也沒有想要擺脫它,但這焦慮感一直存在著,也是有點困擾。」

老實說,我也才剛過三十歲沒兩年,真的夠格答題嗎?想著想著也焦慮起來。

焦慮起來我就吃。拉開裝零食的抽屜,開一包蘇打餅乾就吃掉一整包,開一盒巧克力就吃完一整盒,開一桶綜合堅果就會吃光一整桶。吃完很懊惱,但不吃會亂發脾氣。我的焦慮是公園池塘裡搶食飼料糾結成團的黑色鯉魚群,一發作起來就是一百萬張嘴同時打開,哦哦啊啊啊。

想起小時候被大人帶去公園玩,我跟弟弟都會吵著要買飼料餵魚。討到錢,兩個小孩子就會衝向魚飼料販賣機,投下銅板,一人抓一小管飼料,再奔上造景拱橋,開始我們神聖的遊戲。

我們兄弟倆餵魚的風格截然不同。

弟弟總是太亢奮,每次都抓一大把,三兩下就把飼料丟光。鯉魚們因為到處都有得吃,就會散開,不會來到弟弟的腳下。

我是一個賊哥哥,總是配合弟弟,假裝自己也在浪擲飼料。等到弟弟手中的飼料都撒光之後,我才開始獨享餵魚之樂。

我先丟遠,告知池裡的所有鯉魚:「嘿,這裡有免費的午餐喔。」再丟近,把大魚小魚聚集在我跟前。然後一粒一粒餵,魚兒們就會像一鍋滾水那樣瘋狂攪動起來,爭搶池中唯一的飼料。這時候可憐的弟弟只能眼巴巴望著我,要我也分他一點飼料。

偶爾我會有奇怪的同情心,故意把飼料拋遠,讓擠不進魚群中央,看起來有點失落的小黑魚也吃得到。但多數時候,我只想製造混亂與瘋狂,那好好玩。偶爾弟弟的巴望也會使我心軟,我給他幾粒飼料,可他卻又一口氣全部撒掉,打散我的魚群。所以到頭來我還是會欺負他,我說:「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害弟弟哭出來。我就是這樣的哥哥。

親愛的湯吉姆,我之所以聯想到餵魚的事,可能是因為我感覺到我們正站在同一座拱橋上。我們曾是在池畔天真地玩耍的孩子,我們也是太驕傲忘了水底有魚的少年,成年後我們才發覺自己的倒影中潛藏著黑鯉魚而感到慌張。我們都怕虛擲此生,於是將手中握有的生命撕成碎片,一點一點餵給那些看似值得努力的事,好讓自己活得有點價值感。但那些看似值得的一切,背後幾乎都躲著一條黑鯉魚,牠們永遠都不會滿足。

一旦你想確認自己存在的價值,靠近池畔,偷瞄一眼自己的倒影,就會發現黑鯉魚也正在從水底打量你。那一百萬張大嘴是一百萬個黑洞,要你交出更多,更多,更多。但你沒有更多了,只好把自己撕得更碎,更碎,更碎。

三十歲的難題是,你也已經不能再更碎了。

你要找到武器和方法,成為一個能耐著性子,坐下來垂釣的成人。你要把黑鯉魚釣出水面,刮掉鱗片,去除內臟,清蒸也好,油炸也行,你要用自己的方式料理牠們。把你那跟死亡有關的焦慮,以及自身的虛無感,轉化為力量。你要知道,這是一個只要繼續活下去,就會繼續焦慮的世界。這份焦慮感不會因為過了三十歲就自動消失。

所以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不是相約去公園餵魚,孩子氣地互訴焦慮。也不只是取得工具和技術,變成過勞的職業釣客。而是要潛入生命的深潭中,與自己的黑鯉魚交手,成為一個勇敢摸魚的大人。

某些舊事物必須死去,新的意識才有機會誕生,在生和死之間,在正確的時機來臨之前,請記得給自己一段完整的摸魚時間。

吉姆啊,願你能平安踏入三十歲。至於二十九遭逢的一切苦,我只能說:「你活該,你活該,你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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