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8日 星期三

【非常幸福的一年】

 

【非常幸福的一年】
過去一年,你是誰,你學到了什麼嗎?
腦中閃過這句話的時候,我想要寫一篇可以感動人心,讓讀者覺得被徹底擊中,然後說「太棒了這篇文章代表了我的心,是我也遭遇的困難,是我也想說出來的話。」
我想要寫一篇,可以代替你,為你說話的文章。因為我也需要一篇這樣的文字,為我說點什麼。
但實際上,我們是誰,各自學到了什麼,也許是無法分享給另一個人的,因為那背後也許有太多我們無法說明的黑暗內容。(對我來說)無論是教學,寫作,都是與黑暗工作,這份工作如果做得好,或許有機會成為身教,觸動另一個人的心,讓對方也想好好對自己不為人知的什麼也下一番功夫,然後自問,「你是誰,你學到了什麼?」
忽然想要先從消費開始談。
過去一年的消費中,你有多少錢是花在添購新的,有多少錢是花在維護現有的,又有多少錢是拿來取代原有的呢?(噢不,這樣問太囉嗦了,真的太囉嗦了,我要再切換回第一人稱。)
我花了錢買新手錶,但我也維修了機車上的舊碼表,因為老車碼表已經停產了,不修也沒有新品可換。一旦換掉,累積到九萬一千多公里的里程就會歸零。直接歸零的會每一次都要在心中加上九萬一,太難算了,必須撐到十萬翻錶。所以我修。修到不能再修為止。
我騎著沒有時間沒有速度沒有里程的機車,到專門修錶的工作室樓下,求師傅下來救救我的錶。師傅端著工具到騎樓,靜靜拆走我的錶,然後回工作室敲敲打打一番。再下樓來的時候,錶修好了,師傅開心地說:「五年前你就拿過錶來修,我有編號,你這顆錶四千多號,五年過去,現在我已經修到一萬多顆了。」師傅的時間都拿來修錶。
修好舊東西真的很開心,時間和速度又回到我的車上。
買新東西也很開心。我的新手錶是光動力錶。在太陽底下照光,就會儲存電能,曬一個下午的太陽可以運作四個月。錶帶是皮革的很有氣質,但因為皮革容易壞,我換了一組橡膠錶帶。但我太寶貝新手錶,上網找了錶面的玻璃保護貼。有網友說,幾千塊的錶你幹嘛不把自己整個人都包膜起來放在神桌上拜就好,我覺得有道理,其實不必這樣過度保護,但我還是貼了保護貼。每天戴著新的錶出門,撫摸光華的鏡面,看秒針跳動,在午夜的時候看日期翻到下一個,真是快樂。雖然沒有人問起我的錶,但我因為擁有了這個新的東西,而覺得自己也換新了自己的時間。不過,同時我也對舊款一支四百塊的卡西歐感到抱歉。我很喜歡卡西歐,時間很準,數字清楚,無懈可擊的經典石英錶。它沒有任何不好,而是我動了凡心。
我的凡心是,我想要掌握更多時間,我想要主宰自己的時間。
或許我該謙虛一點說,我想更認識時間一點點。正確的時間,錯誤的時間,消逝的時間,充實的時間,忽然變慢幾乎靜止的時間,忽然湧入把人帶走的時間,早餐的時間,睡覺的時間,開戰的時間,投降的時間,作夢的時間夢醒的時間,各式各樣的時間是不是都有刻度呢?有刻度的話就可以辨識了嗎?認識時間的話,時間是否也會認識我;若我倆相熟,能不能給個折扣,得饒人處饒過我?
手錶好像沒有這種功能,而我好像也沒有這種時間。
在過去一年的時間中,我還換掉了其他無法靠維修來更新的東西。用了十年的IPHONE5,戴了三年的眼鏡,還買了新包包、新鞋子來取代陪我許久的老夥伴。過去一年的消費,讓我覺得自己有點殘酷且愚笨,我沒有把錢拿來買從來沒買過的東西,而只是更新舊物,換掉換掉換掉。換掉物品的同時,我也承認了自己是可以被替換掉的東西。看著被冷落的物品,我也感到自己正在被時間磨損,也許兩年前、三年前的我還可以維修,對某些人來說,今年就必須把像我這樣的人從身邊換掉。
維修、替換、失去、空缺……。
鞋子也是。五年前我換過一次鞋底,但皮鞋面終究還是向大陸塊那樣裂開,也許再穿下去就會板塊漂移了,對鞋子來說這種下場太悲慘。原本我打算買同款式的繼續穿下去,但此鞋已絕版,國內外都找不到新品。我是這十年來開始過起消費性的生活才慢慢發現原來世間上的一切是這麼容易絕版的。今年看到的東西,明年就推陳出新,想要回頭去找用得習慣的物品,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旦絕版了,只能找東西來替代,如果找不到替代的方案,那就只能空著。空著意味著失能,沒有那樣東西,就做不到那件事情,無法創造出擁有那件東西時所能創造出的獨一無二的經驗。比方說我很喜歡陽明山,但陽明山要是被換掉了,被爆炸或地震夷平了,那我一定會痛苦萬分。因為沒有什麼山可以取代陽明山。大屯山無法替代七星山,紗帽山也無法取代蔡公坑山,竹子湖也沒辦法被夢幻湖取代。我喜歡騎機車上山,如果不能騎機車上去,陽明山對我來說可能就會消失。
我的眼疾在二月初近一步惡化,這次惡化事件又帶走了右眼一部分的視力。視野中出現了一塊更大的空缺。
帶走視力的,是時間嗎?
去年的時間在臨走前忽然回頭對我說:「嘿帥哥,我還想要一顆牙齒。」我心不甘情不願,把小臼齒打包起來,放在小小的盒子裡交給它。醫生為我排時間做根管治療,抽走了神經,磨掉了大半的齒質,一次兩次七次八次,醫師也沒想到會那麼多次。膿包發了消,消了又發。直到牙醫說:「再清潔下去意義不大了。」牙醫就再排時間幫我封填,做臨時的牙套,因為他也沒時間了,他要去另外一間診所展開新的生涯。
我把看牙等待的經驗寫成稿子,交給副刊,換一點稿費回來。
不曉得我過去一年花了多少時間在等待就醫,你呢?你過去一年花了多少時間在等待某一件事情的發生,你覺得那些等待又是什麼呢?在等待中你有學到什麼嗎?(寫這段對讀者呼應也許一點意義都沒有,但這種問候是我身為寫作者的禮貌。)
每星期的某個早晨,我都會在中醫診所外面等待,回顧過去一星期發生的事:身體變化,情緒起伏,重大事件,在輪到我進診間的時以電梯簡報的速度告訴中醫。中醫的客人很多,沒法講太久,必須很快地把自己覺得重要的事情講完。每次大概都會需要等一個多小時,才會輪到我。不過去大醫院看大醫生的眼科花的時間更長,經常等六個小時只講到三十秒的話。當然大家都是這樣,眼科的診間不是拿來諮商和暴露慌張用的。候診的每個患者都好好地含住自己對失明的恐懼,誰要是控制不住了,就會被請出去。
這一年,我常是去求人的那一方。求醫尤其多,因為有所求,所以學習把自己放得低,學會刪掉不必要的情緒資訊,精簡地報告自己狀況。然後把廢話都留給寫作。於是我的寫作充滿了垃圾,贅字,不必要的段落。我想這些段落真可憐,因為它們不精彩,不重要,不值得別人花時間去細細閱讀,所以都被我刪掉了。在刪他們的時候,我很殘忍。我在寫作的時候學會了殘忍。也曾有些句子求我不要刪它,我雖然沒有當下刪掉,卻會在另存新檔之後忘了它們。說不定我也錯刪了某句真正重要的話,那可能是宇宙,是人性,是鬼神想要透過我的語言和打字闖進這個世界,卻被我斷然拒絕。
這樣殘忍拒絕,是有意義的嗎?節省了誰的時間嗎?如果不這樣刪的話,如果只要求世界全面聽我說話的話,是不是一種巨嬰的行為呢?(遠方有各式各樣的災難,而我卻在寫這樣的貼文。)但身為一名巨嬰,難道真的沒有巨嬰能如此巨的可佩之處嗎?人們對巨嬰真是一點好感都沒有,是不是巨嬰並不神聖。只是巨的話不是聖,聖的那一方需要具有普世性,集所有嬰兒靈魂特質於一身的嬰才是聖嬰。巨嬰是單獨的一個我,是沒有磨練過的,是無法變化的,是一顆飛錯國家的飄空氣球,大家都看見它了,而它輕易就被擊落。聖嬰則是月亮吧。大家同樣看得見它,卻會對著月亮許願。月亮雖然本身非常荒蕪,但它吸收了所有地球生物的凝視或感動,海以潮汐,狼用嚎叫,我們寫詩寫歌對它發射太空船……聖嬰是月亮等級的,而巨嬰只是氣球。
有時真想成為月亮。
不過成為月亮必須要經歷成為月亮必須要經歷的一切。要被隕石襲擊,要非常熱非常冷又沒什麼重力。要忍受毫無特質可言的虛無。月亮繞著地球,肯定非常非常孤獨。月亮的孤獨,不是凡人可以安慰的,月亮也不是凡人可以溝通的對象。寵物溝通師跟寵物溝通,人類溝通師跟人類打交道,靈媒找亡者來座談,人可以對月亮說話,但月娘只會笑阮憨大呆。不,月亮什麼都不做。月亮繼續依照天體物理學運轉著,持續用同一面對著地球。月亮甚至也不依照天體物理學運轉,或許反而是月亮的運轉讓我們發展了天體物理學。
有時候我只想跟自己生病的眼睛溝通。
為什麼你一定要生病呢?你生這個病有什麼意義嗎?是打算告訴我什麼嗎?在治療求醫的過程中,我也試著對疾病進行自己的詮釋,也請教過有能力感應的人我的身體到底想要告訴我什麼?但這幾年下來我也覺得,我可能太小看自己的身體了。身體或疾病說不定早就已經是月亮了,而我竟以為自己的語言,自己的智識,能夠讓我有資格與月亮談和。
疾病似乎不是這樣容易說得通的現象。
病似乎是更古老的,更普遍的,更接近命運的,更本質而且不講道理的東西。它們會讓你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問完陷入沉默,月亮還是在那裡,三十八萬公里之外,那明明已經是最近最近的天體了。我卻還是坐在地球上,一籌莫展。於是買了新的手錶,換了新的月曆,修了舊的機車錶,趁還能繼續騎車的時候繼續騎車。停下來時,便忍不住清點起今年失去的東西,冀望在這種失去之中,在自己身上的空缺之中,還能夠發明新的意義。為什麼要發明意義?因為苦原本沒有意義。
比起沒有意義的苦,有意義的苦或許較容易吞服。
但有時我們就是會吞到錯的東西,把原本無罪的苦變成了罪惡感,以為贖罪就能被原諒,被原諒就能得救。眼科醫生說:「通常做過一次手術,大部分人的腫瘤就會封閉消失了,很少像你這種要做到第三次的。」那時我好難受,難受到竟向醫生道歉,說一直都治不好還要做那麼多次手術真是浪費大家太多時間,真的很對不起。醫生愣住,走出診間之後我也愣住。久病不癒如果不是誰的錯的話,那是誰的錯?沒有人可以責怪的話,也不能怪自己的話,那只能說都是月亮惹的禍了嗎?
月亮在三十八萬公里之外。
有意義的苦雖然比較容易吞,但也可能是錯得離譜的。
也許今年我能做的事情是頭低下來,讓病是病,苦是苦,不要隨便亂發明意義。走路看著路,而不是一邊走一邊看月亮。還有很多路在腳下,可以繼續走,還有腳可以繼續走,繼續打字,繼續製造可能是錯誤的意義,並且把錯誤的意義寫成文章貼出來讓其他人以訛傳訛然直到約定俗成,最後再用一切都還有希望還有可能還有機會的語氣,好好鼓勵自己與讀者。就算是錯的又怎樣?
因為在無意義中生存真的不是配溫開水就能吞下去的。
寫到這裡,我想起一開始我打這篇筆記的心情,原本是想在生日當天準備一篇好看的文章為自己慶生,貼在臉書上蒐集讚,然後高高興興地發表這篇沒什麼改動的自由書寫,作為那些被我刪掉的句子的慰靈盃。但寫到這了心情已經不是這樣了,自我肯定也沒有想像中的重要,自我否定也沒造成什麼宇宙毀滅。生日還是值得用生日的方式去度過去慶祝,穿上新衣服,新鞋子,新褲子,去吃一頓,去洗個澡,去兜風,去為自己窗台上的植物買一個新的盆子和一袋泥土,邀他們一起過生日。然後準備接受新的藥劑,新的手術,新的眼球注射,新的牙齒,傷癒之後再去一個新的地方成為一個新的人,重新自我介紹一遍,學習新的事物,像黑漆漆但其實還是高掛在夜空中的新月。
我是一個三十五歲還在寫生日文的巨嬰,還能這樣亂寫的巨嬰,說不定在背地、在裡黑暗中度過了一個什麼都沒學會,非常幸福的一年。
我要貼出這篇文章,開始這一回合。

1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雖然不知道一個陌生人的安慰能帶給你多少慰藉,
但閱讀你的文章一直以來是我生活的小小出口,
祝你生日快樂,也希望你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