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1日 星期二

巧克力牛奶讀書心得



一個下午我在窗台上讀完了《姑獲鳥之夏》,一本日本推理小說,是我報名的寫作課的指定讀物。為了好好醞釀對這個作品的情緒和理解,也不要忘掉太多,我趕在上課前兩天讀完。

※※※※※※※※※※※※※※※※※※※※※※※※※※※※※※※※※※※※※※※※※※※※※※※※※※※

故事進入身體的方式,像一杯巧克力牛奶。喝完,我才算真正擁它。在喝之前它都不是我的。

舉起杯子倒進口腔,它混和了唾液。穿過食道,抵達胃袋,胃酸加入各種消化酶激烈地參與改變。離開了杯子這樣正確的容器,被我消化,透析,一部分轉為能量,一部份排除與遺忘。在我的身體裡,巧克力牛奶不再是巧克力牛奶了。

這個夏天我到處去聽故事,喝冰的,熱的,大杯的,配餅乾的巧克力牛奶,消化也寫出。

我趴在窗台上把書讀完。送走陽光以後坐下來寫字。寫一些讀《姑獲鳥之夏》所引發出的想法。發現自己在模仿作者的語氣,像不自覺地模仿喜歡的歌手唱歌那樣。

夏天入秋,傳來了失戀者,劈腿者,結婚者的故事。

比方說W先生。他總是在練習,訴說自己劈腿的苦。他是自己劇本的寫作者,每一次描述都能找出更合理的原因,將劇情建構得完整。過去的傷口連接現在的失控,所有因由都非常合理,令人同情與認可。他準備好成為故事的主角,愛情的受難者。安排著出於自我保護的坦白。

我跟W先生說,「嘿,你就別到處去跟人說了,不講就沒人知道了。」那不算是隱瞞,我感覺得事情該以更幽微的方式消化,用言語去榨出意義,去介入它,也許就沒了能量。

對待錯愛該像對待歷史遺跡,我習慣於不挖掘翻找,不過度解釋,讓它深埋在土裡。任大地吞噬腐化,澱積養分,騰出新的空間。而剩下的,就成為遺跡。這想法始終沒能跟W說。


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說。這是我喝下的第一杯巧克力牛奶。也是一支矛。


H小姐趕上了夏季末分手出清。一路邁向秋冬。這陣子她晚睡早起,食慾不振,她苦笑說剛好可以減肥。也像W一樣,H急著用語言去討論自己失戀的因由,她檢討反省,尋找自己到底哪裡犯了錯,期望著能夠修復關係。

和W不同,H不需要同情,她在訴說的過程裡找尋觀察自己的嶄新角度。原本擅長衝撞,指出別人謬誤的H,逐漸變柔和,嘗試起各種觀點的轉換。反之,W熟知自己的性格,他的訴說是帶有表演性質的防禦解釋。

失戀對H來說一件好事。接下來可以想像,她周遭的男人們開始躍躍欲試,恢復單身的生活也能夠帶給她全新的體驗。沒有能夠依賴的對象,沒有能夠比較,造成自卑的對象,她可以閉上眼睛走路,測試自己能不能穩定地找到直線。雖然眷戀與寡斷仍然阻礙著她,但那是我主觀認定的阻礙。對她而言可能是必要的成長條件。


有些事需要大量語言幫助我們釐清。這是我喝下的第二杯巧克力牛奶。也是一只盾。


O先生即將要結婚,他說周遭的人質疑他的戀情,質疑他是否眼殘腦殘才會愛上那樣的女人。他被佔有,他的朋友覺得失去了摯友。紛紛說起:「那女人根本不了解O,甚至連O為什麼想結婚都沒搞清楚。」

O的身世坎坷。在我們青春期的時候,他爸媽離婚了。那幾年O周末常常來我家過夜,我會像今天下午那樣把窗台擦乾淨,給他一條棉被和枕頭讓他睡在那。有時候我也會問他說:「今天你想睡上鋪還是下鋪。」但最後總是我睡床,即使我不在意,他還是很客氣。那時覺得自己像大雄,周末常常有多啦O夢的陪伴。

被妻子擁有的O,和被朋友擁有的O都不是他自己。但他不在乎,他只想要一個完整的家。

想到這裡,對於「長大」這件事的意涵我又有更深的體會。O擁有各種稀奇古怪詭異需要解釋的矛盾,但他認為不需要追究那麼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經歷太多分離,才讓他有足夠的寬容度能夠存放那些矛盾。

「人生太無常,只看到身邊的人都能健康的活著,我就很滿足了。」O說過。自我意義的探究,從來就不是O的當務之急。


對他來說,矛盾不需要被克服消滅。收納與安放是較為正確的動詞。這是第三杯巧克力牛奶。


※※※※※※※※※※※※※※※※※※※※※※※※※※※※※※※※※※※※※※※※※※※※※※※※※※※※※※※※


繼《姑獲鳥之夏》也讀《偶然的宇宙》。一本科普散文,作者叫做艾倫‧ 萊特曼。內文總共收錄七篇文章。最後一篇叫做〈無形的宇宙〉裡頭談到了量子力學當中另一個重要的觀念。叫做「波粒二元性」。以下節錄一段:

「關於超乎感官覺察的現實,最讓人吃驚的發現,或許是所有物質的行為,既像粒子也像波。粒子,諸如一粒沙,每一個時刻只佔有一個位置。反之,波,諸如水波,會擴散;同時佔有很多位置。我們對世界的感官經驗都告訴我們,物質必然不是粒子,就是波,不會兩者皆是。不過,二十世紀前半的實驗決定性的展示了,物質都有『波粒二元性』(wave-particle duality),有時行為如粒子,有時行為如波。」

我們的語言,我們身體的尺寸,讓我們的意識以為自己是個完整的粒子個體。

但我們的身體由更多極小的粒子構成,因此無法體會波動共振的微小效應。如果我們變得像原子那樣小,就會明白「我們和所有其他物體,在單一時間點並非只存在於一個地方,而是向外擴散,同一時間朦朧地並存於很多地方。」是的,想像我們都是同一場演唱會台下的聽眾,幾萬人跟著偶像同唱一首歌的時,我們就是波動而且模糊的。

皮膚看似是光滑的封閉邊界,但放大一億萬倍來看,皮膚的原子和空氣的原子是混在一起跳舞的。構成我們的元素,一直在運動著。只是我們感知不到。人類以意識所佔有並控制的物質範圍為界線,區別體內與體外的世界,但又怎麼確知自己擁有各種臟器呢?微觀來看,邊界只是我們想像出來的一個極方便的意識幻覺,簡單好用的概念,實際上它並不存在。

曾聽過一個哲學例子,如果有個朋友送你一輛車,你在幾年之內把車子所有零件都換過了一輪,每一個零件都是你新買的,那這輛車還能算是你朋友送你的嗎?還是當初那輛車嗎?

我聽說味覺細胞每七天更新一次,小腸黏膜細胞僅需三天,表皮細胞大概一個月就會全部換過一輪。如此新陳代謝,下個月的我還是我嗎?在這樣的想法裡,覺得自己是走在沙漠風暴中的沙雕像,身形一點一點被帶走,也一點一點被堆出新的形狀。到底哪一天能延續到明天呢?這樣一想,每次分離,每一次入眠,變得都像永別了。


《姑獲鳥之夏》也用到量子力學的基礎建立了推理邏輯。故事中的神探「京極堂」說,不打開一個罐子,罐子裡頭的內容物就是隨機變化著的,裡頭可以是舍利子,也可以是糖果點心。往更深處去這是一種類似量子力學中的「測不準定理」,《姑獲鳥之夏》書中的兩人對話是這樣的:

「測不準是指『確定不了的』意思?」
「對。也就是『在被觀測前無法確定』的意思。量子這個小東西啊,要觀測其運動量時,位置就會變得無法確定,反之亦然。」
「沒辦法同時(量子,和量子的運動量)都觀測到嗎?」
「聽說就是沒辦法。一旦決定位置,運動量就會變得無限大而不正確。測量運動量時,這次則變成不知道在哪裡。換句話說,即『在觀測並決定前不具正確的形狀』之意。這表示只有在觀測者觀測的瞬間,其觀測對象的形狀與性質才能確定。在確定之前,只能以機率方式來表現對象的存在,可說是一點都不像自然物理學的結論。根據這個道理,罐內的東西直到我打開的瞬間,才具有點心的特質。」

在觀測與詮釋之前,身體裡的臟器是否已既定的形式存在,我們都沒有把握。像福袋一樣,開封前你只能推測,無從確定裡頭是甚麼。

根據這個邏輯,劈腿要在哪個位置上觀測,才是劈腿呢?失戀又需要那些採取甚麼角度,才能給自己一個最後場景和死因呢?婚姻要滿足誰的條件,才是婚姻呢?

W、H與O他們甚麼時候是自己,甚麼時候變得不像自己,甚麼時候才又開始接受那也是自己。從我的觀測點紀錄的描述,對他們來說都是虛幻的,那並不是屬於他們宇宙裡的事情。他們觀測到的真實,和我的不同。

上次碰面,W看起來容光煥發,她一如既往的順利脫身。上次碰面,幾杯酒後H崩潰,像壞掉的機器人那樣,重複著一些無邏輯的句子。上次碰面,O的太太不願意和我們幾個狐群狗黨合照,把我們趕走。上次碰面的時候,我在他們眼中又留下甚麼記憶呢?

寫作本身是一種觀測活動。WHO是同時存在於不同位置,是波動著的主詞,是被觀察的客體,直到此刻也一直變化著。當我這個主體,一決定觀察的位置與態度,就沒辦法寫得準確。而實際上,自己觀察的位置與態度,也是波動著的。

「故事進入身體的方式,像一杯巧克力牛奶。喝完,我才算真正擁有一杯巧克力牛奶。在喝之前它都不是我的。」但喝下去之後它就不是它了。那為什麼還要寫呢?

也許是佔有。我所捕捉的WHO,已經不是他們,而是藉由描述,我演繹並記錄了自己。我讀完這兩本書,混和夏天聽到的故事,為自己製造了許多困難。運用新的概念,像是搭上新的交通工具,潛水艇那樣,帶我去到很深的地方。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