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5日 星期四

苦寂樹與孤獨盛宴




野草星人習慣孤獨。我們不太成群結隊,不太喧囂,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吃的食物,和一套無法與別人分享的生命哲學,我們卻很少感到寂寞。因為跟地球人比起來,我們的體內缺乏某種製造寂寞的腺體。

寂寞是維持健全社會重要的動力之一,寂寞會產生群居的渴望,使單一的個體發產為網絡。地球人會因為感覺到沒有朋友的寂寞,而去找朋友敘舊,或是結交新的朋友。如果沒有寂寞,就沒有人會想去尋找另一個人。野草星人能夠發展起部落,甚至擁有城市,全要歸功於一種能夠提供我們寂寞激素的植物,我們靠著這種植物釋放的芬多精來補充匱乏的內生感情。

這種野草星特有的樹叫做苦寂樹。

苦寂樹的樹幹呈現純黑色,有著極為細緻如絲絨般的樹皮。樹幹孤立並不分支,像是椰子樹那樣筆直往上生長。樹高 1 至 4.5 公尺。苦寂樹葉是雞蛋形狀的,長約一米,在樹頂叢生,一株成熟的苦寂樹同時會有六到八片葉子,排列順序看起來像是船隻的螺旋槳。

苦寂樹葉沒有肉,只有葉脈,像是壓在書裡的葉脈書籤一樣。苦寂樹透過風合作用合成養分,簍空的葉就像捕夢網,白晝時捕捉各種動物逸散在空氣中的孤獨,日落之後純黑色的樹皮絨毛會釋放出寂寞芬多精。

寂寞芬多精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這股氣息會找到皮膚上最微小的毛孔鑽入野草星人的體內,從身體裡最荒涼的地方開始發展,迅速地侵占野草星人的全身。當你嗅到那股苦味的同時,你的身體已經完全被寂寞掌控,你想說話,是想要有人聽;你想跳舞,是想要舞伴;你想唱歌,是想要找個人合唱。忽然間,你失去了原有的獨處能力,從孤僻中甦醒,每一眼都在搜索著什麼。

苦寂樹沒有果實,不會開花。當一片葉子的壽命到盡頭時,葉脈會因為吸收了太多孤獨而失去重量,葉體從綠色轉黃再褪為白色,變得輕盈無比,像羽毛一樣,一陣風吹來,透明的苦寂葉就會飄到很遠的地方。葉片落在孤獨者的周遭便可能重新發芽生根。孤獨的動物,孤獨的人,孤獨的花孤獨的草,都是苦寂樹的土壤與養分。作為交換,苦寂樹會給這些生物足夠的寂寞芬多精,驅使人去尋找另一個人,獸去尋找另一頭獸,苦寂樹可說是野草星的動機之樹。

但野草星人口增長的速度太快,苦寂樹跟不上,寂寞越來越稀薄。感覺不到寂寞的野草星人,一個又一個又孤僻了起來。

為了彌補寂寞感的不足,繼續增加人口,刺激社會成長,聰明的野草星科學家想出了替代方案。他們萃取苦寂樹皮中的寂寞,找出導致寂寞的關鍵化合物,製成濃縮藥錠,投放在伏流、水井,讓寂寞在水中擴散。野草星人喝下帶有微量寂寞元素的水,才又開始交談,相戀,合唱,共舞。社會終於逐漸活絡起來。

原本以為這一切都萬無一失,只要能感受到寂寞,人就會遇見人,對彼此敞開心胸,將缺口和缺口接合在一起,發生新的事情,產生新的野草星人。但災難還是來了。

據說一千個野草季以前,恆光星的光度驟減,造成連續十天幾乎無日照的長夜。在長夜裡,苦寂樹大量釋放芬多精,而水廠裡添加的人造寂寞也因為失去日光的抑制而失控暴走。

每個人都掉進了絕對的寂寞感之中,希望有另一個人能夠永遠守候著自己,希望自己身邊的世界永遠不要崩壞。人們許下無數的承諾,簽下契約,交換戒指,把對方名字刺在自己的身上。每個人都想要擁有另一個人,都想被擁有。自由被放棄了,寂寞佔領世界。所有的關係都變得異常黏膩,父母無法放手,子女無法離家,踏上自己的道路。情侶無時無刻必須知道對方的狀態,沒有人談論遠方,沒有人能去遠方,整個社會停滯不前。

部分野草星人甚至將自己的寂寞投射在所見之物上。他們怕舊的東西寂寞,所以不願擁有新的,不願離棄任何物與事。怕星球寂寞所以太空船停飛,怕鞋子寂寞所以不脫鞋,怕椅子寂寞所以不走路。所有的物件都被擬人化,遠超過常態的戀舊,發展成囤積症。適當的寂寞有助於社會保持流動,然而一旦數值超過正常量,寂寞就變成了一種令人動彈不得的流行病。

為了使人們恢復獨處的能力,野草星合眾議會下令大量拔除苦寂樹葉。每一株樹只留一片葉。至於原本存在於空氣與水中的寂寞,只能靠著一日一日的社交活動將其消化代謝。幾十個野草季之後,孤獨與寂寞的循環終於恢復均衡。人們不再需要拔葉子,但這個日子卻被保留下來,變成了祭典。

每年拔葉祭的那天,人們會在身上藏一小片自己喜歡的葉子,各自讚頌孤獨,為自己舉辦盛宴。每個人都享有足夠的自由。想說話的時候才開口,走自己的路,獨自唱歌,獨自跳舞,獨自吹風,獨自在草原上思考關於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有些人喜歡找一個山洞躲起來,在黑暗之中閱讀回憶;有些人會在河邊蒐集心儀的石頭,再一顆一顆往水裡丟,享受被石頭推上岸的反作用力;有些人會寫信給自己,決定旅行的方向,租或買一艘星際飛船,離開野草星。



我就是在拔葉祭的那天一個人搭船到地球,一個人喝完一整杯珍珠奶茶,一個人發現飛船被偷走,一個人滯留在地球上。

在地球住上一段時間我才發現,這裡每個人的寂寞時刻都不同。有些人在被咖啡燙到嘴唇時忽然感到寂寞,有些人走著走著想起誰就哭了出來,有些人卻能整天自言自語在街上晃蕩,彷彿他已經獲得了全宇宙的朋友。我在想,地球人的體內一定有某種分泌寂寞的腺體,不必靠著外在的空氣餵養就能觸發。雖然他們的解剖書上沒有記載這樣的腺體,但也許只是他們還沒證實而已,畢竟這宇宙中有太多那種打開了就會消失的,無法觀察的東西。

奇怪的是,地球人並不擅長處理寂寞。明明對象就在眼前,卻伸不出手,明明可以擁抱,卻轉過身去。他們依賴無法解決問題的物品,試圖讓自己分心,許多人變成工作狂,健身狂,酒鬼……有人創作,有人屈服於慾望,他們體內有太多寂寞,卻無法正面回應自己,導致他們經常分不清楚孤獨與寂寞的差異。

拔葉祭結束時,野草星人會離開自己的洞穴,將自己喜歡的葉子從身上拿出來,找到離他們最近的一顆苦寂樹,在樹下搜尋和自己帶著同樣葉子的人。沐浴在寂寞之中,人們交換姓名,成為朋友,一起唱歌,跳舞直到日出。

拔葉祭那天我從野草星帶來的那片小葉子,早就搞丟了。不知道是不是離家太久,還是受到地球人的影響,最近總是能聞到那股寂寞芬多精的苦味。但我順著氣味找,遇到的卻都不是苦寂樹。


BIOS Monthly 2016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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