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5日 星期三

《一朵鬱金香的訪問稿》







你是怎麼看待自己的?

你也知道,花是植物的生殖器,雖然大家的葉子幾乎都是綠的,但我們總是有著不一樣的顏色、氣味,或者可以說是有著各自獨特的求偶手段。但身為花田裡的鬱金香,我們全部都是一個樣,手段相同的話,反而比較沒人走近,人類們會退到遠處,選用廣角的視野,以觀賞「花海」的方式來營造自己巨大的幸福感。那對鬱金香,或者任何需要藉著褲管授粉的植物來說都是悲劇。我算是比較幸運的鬱金香,我不是紅花也不是黃花,在花叢裡我能被一眼看見。而被我吸引過來的人,同時也幫助了我的鄰居們授粉。像你剛才朝我走來的路上,就沾上了好多花粉,大家都在期待著你呢。

我不太去往我的花蕊裡看,至少我周遭的鄰居都歡迎我,我的半黃半紅可能也是他們短暫花期裡交配的社會手段之一。有時候我也會感到寂寞,但誰不會呢?每一朵花都從自己的球莖筆直地往上長,我們不擁抱不交談,在同一片田地裡順著同一陣帶著屎肥味的風搖擺,同步又孤獨。




如果可以,你想怎麼改變自己所在的環境?

其實我們的大環境不過就是這塊石灰質的土地,還有那位開著灑水車的大叔。周遭的花來來去去,或許我再過兩三天就要被採收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被一個有自己花園的女士給帶走,我想認識她花園裡其他的植物,運氣好的話她可能會養著其他種類的鬱金香,我們就能擁有彼此的種子。我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能分裂出子球根,花開花謝的循環是我的慾望,這很需要被滿足。


開花之前的日子?

我記得有些朋友是在球根的時候就被賣出去了,有些被園藝愛好者帶走,有些被辦公室採購,有些被當成禮物,送出去以後便被放在陽台的一角,聽說他們因為缺乏日照而不能發芽,或者是發芽後挺不起花莖,就駝著背凋謝了。雖然在農場成長的日子並沒有人能親暱寵愛,在群體中成長還是有好處的。

 我被種在田埂的邊緣,在球根期的時候我認識了隔壁田的另一個球根,那時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顏色,我們之間有一條較寬的間隔,她和我是那一帶最晚冒出綠芽葉的兩個球根。能不能開花,我們心裡都著急著。每當日照結束,芽葉卻一點動靜都沒有的時候,我們便安慰、鼓勵彼此,那時候我好希望能和她一起生出幾顆種子。

  隨著春天的到來,日照時間逐漸延長,她開始冒出了綠芽,我卻絲毫沒有動靜。她的綠芽開始有了花莖的模樣,我羨慕著,也想像著她可能會更美,她也鼓勵我再加把勁,或許我們就能一起開花結果,最後一起枯萎。那段日子她忍著自己的花等我,我則拼命的吸收更多的養分,把根鬚布的更深更廣,每天日照出來前就試著微調自己的角度,取得最大的受光面。

 在一個沒有日照的烏雲日子,她突然對我說,最近她的花莖都沒動靜了。那時候我的花苞剛完成,一面用她鼓勵過我的話語回贈給她,一面感受到她的氣力正流失。這次,換我忍住花,日夜等待她。花田裡其他的鬱金香都已經盛開了,我落腳的這一區是紅色的花。當所有朋友們都在綻放時,那集體的歡愉是會撕扯花苞的,再堅強的鬱金香都得順應這股力量。她卻毫無反應,甚至開始失去翠綠,泛黃萎縮。

「不要再等我了,好好開花吧!」她說完這句話,傍晚就被花田的農人連著球根拔起來。

殘留在她根部的沙土飄散在風裡,傳到了我的腳邊。我好氣自己長得太慢,若不是為了等我,她也不會被拔除。我好想看看她的花是甚麼顏色,想看她花瓣的姿態,她莖頸的線條和飽滿的花型,想要在早晨和她一起沾著露水醒來。但這一切都落空了。我難過至極,又不知所措。

看著她被帶走,也只能為她開花。我的球根緊繃,根部吸乾了周遭的水分,把全身的氣力往花苞送,像是擠壓著甚麼,像是嚎叫,像是一種無理取鬧的煙火那樣,我只能在最後為她開花,卻不知道她看見了沒。

如果她還在話,應該是一朵鮮亮的黃花。那天,一半的她確實住進我身體裡了。




編輯採訪後記:
離開庫肯霍夫後,並沒有持續追蹤這朵半黃半紅花的消息。原本以為他只是特立獨行且格格不入,一問之下才得到了這樣的故事。或許幸福的花一生會死兩次,一次是凋謝枯萎時,一次是被世界遺忘時。希望我不會太快忘記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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