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0日 星期二

彈回來的那一天



橋下是一片溪谷地,因為距離很遠,幾乎聽不見溪水的聲音。時間還沒過午,橋的黑影落在河谷邊的樹林,風吹過樹搖晃,灰色的巨石下緣因為吸飽了淡綠色的溪水而變成黑的。天空中沒有任何一隻飛鳥。感覺好幾天沒下雨了。2012年11月4日,再對一下錶,10點35分。

把鞋子脫掉以後,站上橋邊護欄,看看溪谷,雙腳發軟,手也顫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轉過身,背對谷,面向橋。是時候了。

是高空彈跳的時候了。

彈跳前兩個月的某個下午,我跟朋友去逛街,我們站在紅燈前倒數讀秒,綠燈亮了,朋友開口問我:「想做點瘋狂的事,阿達,要不要去高空彈跳?」「好啊,感覺很刺激。」
回頭查了資料,發現彈跳地點在深山裡的小橋上。因為想跳的人太多,兩個月前就要預約。其中有一項對我來說最殘酷的限制:為了讓掉下去的人能平安回彈,完全著裝後的體重必須在九十公斤以下,並以現場測量為準。

我超過五公斤,五公斤不是縮個小腹就能蒙混過去的關卡。

其實那年我已經從一百二十公斤瘦到九十五公斤,成為L號的圈內人,可以跟路上每個L號的人平起平坐,可以搭大眾交通工具坐雙人椅而且不把旁邊的人擠走,可以盡情回顧當年的胖也不必被任何人同情,幾乎可以做所有我想做的事了。

除了高空彈跳。

所以我掐一掐肚,下定決心鍛鍊自己,與甜點、炸物、飲料訣別,走上孤獨的修行之路。

我沖水,暖身,撲通跳進泳池,肚貼池底閉氣潛水,像水怪一樣浮出水面,大口吸氣,左划右划,沒兩下身體就空蕩蕩地一點熱量都不剩,覺得靈魂跟卡路里一起燒掉了。瘦了嗎?瘦了嗎?吃力地爬上岸,掐肚一算,肉仍五花。

游泳好累,那慢跑吧。

燈綠了,我穿過水門,在夕陽底下河邊起跑。有阿嬤遛著三輪車孫子,有吊嘎阿公光著腳倒退跑,有情侶手牽手在霞光底下接吻。咦,風景怎麼停住了?汗水直接打進眼睛,乳酸堆在左腿上,是我跑不動,停下來了。

厲害的跑者都說,跑到某個程度後大腦與身體就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了。疲憊感消失,腿就能像機械一樣全自動進行。在那之前所有的苦痛就叫作撞牆期,只要撞破了那堵牆,就可以順利地跑下去。可是我的牆好厚啊,早上起床一想到傍晚要跑步就連牙刷都拿不動,中午吃飯一想到要跑步就連筷子都拿不……吃的時候還是很勇猛,但吃完就開始撞牆沒力氣收桌子了。傍晚到了,穿襪,穿鞋,開門,過街,一堵又一堵的高牆,我想要大叫「讓高牆倒下吧」,結果每次倒下的都是我。

一個多月後我練成了鐵頭功,雖然始終無法穿牆,卻不再輕易倒下。跑完,洗過澡以後我擦乾身體,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站上磅秤,但天意叵測,指針在八十九點五和九◯之間搖擺。我動了歪腦筋,身體微微左傾,找到有效的角度,把體重固定在合格的那一邊。到時候就用這招闖關吧,神啊,體重之神或是保生大帝啊,請原諒我太聰明。

欸,不對,不能以淨重為目標,還得加上衣服的重量才行。不然到時候就要全裸綁上胸帶和坐式吊帶,像一塊東坡肉那樣掉下去再彈上來了。

只好繼續跑。我跑到河濱道路的盡頭,那裡有個亭子,亭子旁是一排落漆的運動設施,可扭腰,助拉筋。這些鐵製刑具平常是阿伯阿嬸聊天打屁的場地,他們總是能一面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拉筋,一面輕鬆地哼歌。幸好夜已深,長輩們都歸巢了,河邊很安靜。

在那排運動設施之間,有一根單槓。

單槓對我說:「嘿小胖子,來單挑。」我品行善良,從小到大也沒惹過單槓,他為何要挑釁我?那根渾身鐵鏽味的臭鐵棍卻喊得更大聲了:「來啊,怕什麼?」我鼻孔噴氣,對著天空怒嚇一聲,朝單槓走去。

我反手掐住他的身體,那冰冷的橫槓幾乎割裂了我的掌心。我聞到更濃的鐵腥味,無人的河濱公園散發出西部小鎮的氛圍,減肥者與單槓的對決即將展開。幾隻水鳥起飛的瞬間,我雙手使勁,腹肌聯合背肌,每一束肌肉纖維都投入這場戰爭。有些細胞耗盡了力氣粉碎了自己,有些咿咿呀呀硬撐著也快要斷了。身體在意識的領導下對抗地心引力,血液被心臟怦得渾身亂竄,紅血球付出所有氧氣以後全都扁了,我牙關咬緊,賭一口氣,滿臉通紅,青筋浮出,嚇……啊,上去了。

下巴掛在單槓上,像是某種長期潛伏在水底的生物第一次浮出水面。「上面的風景真是美啊。」這個小胖子心裡想著。烏雲全散,月光華華,跳出水面的吳郭魚都變成飛魚長出翅膀,雜草的末梢全部開出小花,晚風吹,小胖子高興地想唱歌。他身上的痠痛感全部消失,身心靈死角裡所有傷口瞬間癒合,整個人像是通了電,重新亮起來的日光燈管,在黑暗的河流旁大放光明。他贏了,努力減肥的小胖子終於贏過單槓了!鬆手落地的時候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小胖子了。

十一月四號那天,深山空谷小橋上,人們一個接著一個咚咚咚地跳下去。但這一跳不是真的,它是一種激烈的安慰,是替代方案,它讓人像無機物那樣墜落到底,卻也給人回彈的機會。不論是慘叫的,猶豫的,還是從容就義的,最後都在橋底下甩來甩去直到與自己的雜質分離。擺盪結束,人們像一桶一桶純淨的井水那樣被打撈上來。回來的每一雙眼睛都在發亮,好像注射了一劑疫苗,好像有了這一跳,就能對日復一日的生活荼毒更有抵抗力……。

我也想跳。

體重機在橋邊。一名高壯的男士穿好了安全裝束,總教練上下打量他然後說:「你先過磅吧。」壯士走上體重計,臉色一沉,黯然步下秤台。工作人員剝去他的彈跳裝備,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跳。限重是真的。

輪到我秤。踢掉鞋子,拿掉手錶,清空口袋,輕輕踩上秤台。雖然不是量那個,但量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縮了小腹。數字輪盤迅速轉動,工作人員說了聲:「你可以。」連同裝備,我的總重是八十四點二公斤。

裝好鋼製釦環,接上專用彈力繩,我搭著工作人員的肩站上護欄,轉過身背對峽谷,雙手平舉,到了該跳的時候了。我大喊一聲:「飛——呀——!」就蹬出去。橋面立即遠離,頭下腳上,我像一支從桌面摔落的手機,沒有能抓住什麼的雙手,沒有能夠飛起來的翅膀,只能不斷記錄不斷運算,把每一公分的下墜都刻進體內。有呼呼呼的風聲,有哇哇哇的叫聲,有呃呃呃…綁帶勒住鼠蹊部好痛的內心口白聲。

第一次回彈最高。失重浮在半空的時刻莫名寧靜,像夢跟醒之間的交界,過了交界就被意識捉回現實,再一次下墜。往復幾次以後彈跳就沒了,人變成一個鐘擺,晃呀晃,半分鐘後擺盪也結束,人就懸在橋底。工作人員開始收繩,我的影子逐漸被橋的影子吞沒。

回到橋面,工作人員為我卸除裝備,解開彈力繩,剪斷隱喻上的臍帶,今後我就是新的人了。是個體重合格的人了。

跳完,我獲發一張白底藍邊的證書。上頭註明日期、地點、彈跳高度。我把它釘在書桌前,希望能永遠記得這一天。那些游泳虛脫的感覺,慢跑撞牆的感覺,擊敗單槓感覺,肚子變小的感覺,在眾目睽睽之下量體重的感覺,墜落的感覺,回彈的感覺……我必須全部記得,因為我害怕有一天有人會大聲質問我。對著我再次擋住腳趾頭的肚臍眼,我可以輕輕地說我看不見——但是,我全部記得。

那是我最瘦最幸福的一天,之後,我的體重就……彈回來了。

【作者簡介】

李達達,生活工作於台北。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看起來很懂的時候,就是在唬爛。機車騎士,房間很亂,交稿準時,自由工作者。在聯合報繽紛的專欄是「生活超解答」,在BIOS Monthly寫專欄「吟遊的地球人」,有時候呵呵呵笑,有時想離開地球。作品入選《九歌104年散文選》,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新北市文學獎散文二獎。國立政治大學科技管理研究所,政大新聞系畢業。
                                                         
                                                                      圖│九子
聯合晚報20170107
http://udn.com/news/story/7048/2215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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