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6日 星期二

《海邊》





    沒有想去的地方,我寧可待在房間。見過火山,懸念以了。一覺醒來吃了一顆小玉西瓜當早餐,刷牙洗臉蹲完馬桶後,又躺在磨石子地板上繼續乘涼。我的脖子被西西里島陽光曬傷,脖子叫我今天不要出門,好好待在卡塔尼亞。沒有旅伴督促,就算腦袋裡有甚麼行程,薄弱的自律機能也很難讓我踏上參觀景點的正途,唉,光靠我一個人是無法成為模範觀光客的。

     一路宅到了下午四點,因為肚子實在太餓了,又覺得需要走走路拉筋,這時陽光也已經西曬,就提著一個塑膠購物袋出去找吃的。本想找間超市挑一些食材回去煮,卻在路上買了炸飯糰。油炸的東西只能趁熱吃,三種口味各一顆,吞下去就飽了。慾望太快被滿足,不知所措。查看了手機裡預存的火車時刻表,剛好半小時後有一班車往陶爾米娜。我記得兩天前搭車經過時,那個車站外的海浪是透明的。

      買了一包零食一瓶水,搭著火車到陶爾米娜。一出車站便是海,走下岩岸海灘,海景第一排的建築提供遮蔭,我選了一顆灰色大石頭坐下。一邊吃零食一邊聽海與岸討論關於透明的話題。

「透明是甚麼?」岸邊一顆長著綠色青苔長髮的礁石問海。
「透明是藍色的。」一片鼓浪從遠方發出低音大提琴般的聲音厚厚地說。

我抬頭看了天空一眼,她只是默不作聲地維持一片蔚藍,現在沒有半朵雲可以幫她傳話。

「 藍色不算是透明,因為我看不到你藍色背後的深海世界。」另一顆石英質地的透光小玉石反駁道。

「如果眼前的藍不是透明的,那你又怎麼能看到我現在的藍色。」一個有一點不講理的浪打來,這時開始漲潮。

    這段對話暫時安靜下來,我脫了衣褲走到淺灘裡頭泡著,在陽光還照得到的地方,水暖,而浪花透明的程度讓我懷疑起她是不是鹹的,我嚐了一口,是鹹的。隨浪搖擺,這時候我聽不見石頭們的對話,只覺自己跟著海一起變透明了。突然間有個句子鑽進肚子,我便轉過身背對海浪,面向岸上的石頭說:「我覺得透明是,就算成分再複雜也不會阻擋任何光線的一種無所畏懼。」




    


    話才說完,海水從背後抽我了一把,再蓋上一波重浪扣擊,坐著的我被拉倒,腦袋撞了一下,眼耳口鼻都嗆得又鹹又苦。我不該發言的。構成我的元素分子雖然有億萬年那樣的古老,但我的身為人類的意識還太稚嫩,或許不夠格打破海與岸之間的沉默。而她們都不願再多談,天光即將西去,所有的透明要歸給黑色了。潮水撞擊礁岩發出鼓譟聲響,把我驅趕上岸。我光著身子坐在一開始那顆溫暖的灰色大石頭上。
   
  這時候灰色大石頭才低聲地說:「我在這裡很久了,聽過同伴們與海浪聊過的各種話題,昨天她們甚至爭辯何謂明天。自從人類帶著語言來訪,海岸就沒安靜過。衝浪玩家的嬉鬧,出海者的無線電訊,還有互擦防曬油的調情,都把語言概念傳染給我們。原本海與岸是一體的,根本不需要溝通,就可以靜靜地撫摸磨圓彼此、狠狠地敲打擊碎對方。今天石頭與海浪卻得靠著描述、定義、命名、討論,來互相理解、認識自我。好像能被歸類才算存在。所有聽不懂的,說不出的,意義外的混濁東西,都是虛無。我們自然物的世界觀變得跟人類的一樣,都被語言思考割裂劃定了。石頭要大且硬,即使原始成分相同,磨碎沉澱的那些再也不自稱為石頭,他們只認定自己是沙,忘記又大又硬的礦石日子。這片海岸的自然物開始捧著人類刻劃的清晰邊界,抹去曾經歷的漫長變化,不願面自身的持續改變。」

    零食吃完了,潮漲到灰色大石頭邊。我穿好衣服,往堤防上走,還聽得見大石頭遠遠說著教。我邊走邊想,如果所有來到海邊的人類都安靜不說話,那我們會變回自然物嗎?人和人之間存在的是一段漸層色,還是一條黑色邊界呢?在我等車的時候,看得到海的月台,有兩個人坐在長椅上,看起來並沒有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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